十八里长峡记忆―――炭扒湾打虎记

作者按：在湖北十八里长峡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原湖北省竹溪县双桥乡），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后出生的人，都没有在长峡的山水中见到过老虎的踪迹。渐渐地，他们与山外的人们一道形成了长峡无虎的共识。自然保护区成立后，长峡的管理者在对长峡内土生土长的老人就老虎的话题进行的调查中发现，自古以来，十八里长峡不仅是野生动物的乐园，而且是老虎群居之地。这些可以从过去发生在长峡内的人虎之间并不和谐的轶闻逸事中得到证明。

在此，作者根据调查的资料整理，将不定期地报道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发生在十八里长峡内有关老虎的事件，力图通过已届耄耋的当事人之口，真实地再现当年人虎之间不轻松的历史，也为相关部门提供一些不应该被遗忘的资料。

值得说明的是，作者是处于当今时代以野生动物的保护者的角度来记录这些历史事件的，所以在一些细节的描写方面，难免存在个人爱憎褒贬的自然流露，但这并不影响基本历史事件的真实性。

更要提醒的是，今天的老虎已成濒危动物，还原历史事件，只是要大家学习那种打虎的精神，将这种精神用在我们的工作中去，为野生动物的保护做出应有的贡献。

十八里长峡记忆―――炭扒湾打虎记

十八里长峡自然保护区双坪村一组，海拔1500多米的炭扒湾，是野生动物特别是虎豹等大型食肉动物，在神农架与秦岭之间游走迁徙的必经之地。循规蹈矩的动物流便是世代居此的山里人吃盐打酒、点灯穿衣永不枯竭的生活源。聪明绝顶的猎手从动物的脚印、粪便甚至于踩踏过的枯枝落叶上，找到野生动物的蛛丝马迹，并充分巧妙地利用每一棵树、每一蓬草、每一块石，设下天衣无缝的圈套、支起神鬼莫测的垫枪。为野生动物设下十面埋伏，也就播下了改善生活的希望的种子，“套头野猪过个年，套个獐子半年盐，打只老虎用三年”。只等一声枪响便可收获希望，不同的动物在圈套中挣扎的哀鸣向他们传递着希望盈仄的信息。

今年七十六岁的张永金老人，对五十年前发生在炭扒湾垫枪打虎一事仍记忆犹新，细枝末节毫不含糊，从头到尾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对猎友的惨死仍心有余悸。

1955年10月28日，天刚蒙蒙亮，张定维、张永金叔侄俩几乎同时听到从炭扒湾传来的枪声，便各自背上心爱的猎枪急匆匆地去收获希望。他们顺着被绊响的枪口旁星星点点的血迹，在约100米开外的小山梁上，发现一只老虎正舔舐着腹部的伤口。当问起老虎的模样时，张老汉有些兴奋，边说边手势，力求绘声绘色：铜铃一样的眼睛，手指一样的牙齿，柱子一样的四条腿压在四个碗大的爪子上，四平八稳地撑着两人合抱粗的正身，连头带尾一丈二尺有余，通体黄底黑条纹，在斗大的头顶上绘成一个醒目的“王”字。

张永金平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庞然大物，心中胆怯，对叔叔张定维说：“就我们两个人不行嘞，不如回去多叫几个人来！”按照打猎人不成文的规定，对于猎物，参与者人人有份。在张定维看来，招来一群猎手助阵，无异于把一架完整的虎骨敲得七零八碎，把一张完美的虎皮撕成千条万缕，让至少三年衣食不愁的生活梦想功亏一篑。所以他极力反对招呼他人入伙，“不消得（用了），我们一人给它补一枪就差不多了！”正好身边有一棵双杈板栗树，于是一人蹲住一个杈，把两个乌黑的枪口对准了尚未动怒的老虎。

张永金的枪先响了，本是对准虎头的枪口却因止不住双手的颤抖而失了准头，几粒铅弹打进了老虎的肋部。老虎似乎一下子找到了冤家债主，随着一声地动山摇的怒吼，把树上的秋叶震得纷纷扬扬，只见它猛地一拧身，弹地一跳，跃起三四丈高，向二人凌空扑来，右前爪把张定维正燃着引线的火枪拨出两三丈远，半空中响起轰隆一炮，左前爪把张定维右腿从膝盖以上连皮带肉撕至脚踝，两爪余势把他蹲坐的树杈“喀嚓”一声拍个对断，血盆大口狠狠咬住他右腿胯部，把摇摇欲坠的张定维叼落在地。

过了好一阵子，张定维才回醒过来，见老虎侧卧在地，嘴里仍含着自己的大腿，斗大的头压着腹部，使他动弹不得。他慢慢地拨一拨老虎的头，轻言细语地说：“畜生，莫咬嗒（了），松一哈（下）！松一哈（下）！……”老虎似乎真的听懂了他的话，竟然松了口，慢慢地移开了头，略显疲惫地舔着新的伤口。

傻了眼的张永金死死地抱着摇摇晃晃的半棵树，全不知那支心爱的火枪啥时候脱了手，任凭冷汗热尿把老棉裤浸得透湿。看着张定维仰面双肘撑地，艰难地把自己从老虎身边移开几米远，却不敢过去帮叔一把力。他像小偷一样屏声静气地溜下树杈，撒腿没命地往家里跑，把身后“嘣、嘣、嘣、……”一连串的枪声当成老虎追赶的怒吼，越发跑得飞快。原来是慌乱之中误入自己为野生动物设下的十面埋伏，连续绊响了十三支垫枪。幸亏跑得快，好几颗钢珠仅从侧面打进屁腚上的湿棉裤，幸好没有伤着皮肉。回到家里，人已哑了，躺在床上好半天才向围观的焦急人群挤出“张…张…定…定…维”几个字，只到他的小脚母亲颤巍巍地捧来一碗荷包蛋，仅仅喝下两口汤后，才断断续续地告诉人们：张定维被老虎咬死了。

其实，这时候张定维和老虎都没死。待张永金硬着头皮在十几个人的簇拥下赶到打虎现场时，张定维仍能清醒地告诉那些寻找他的人们：“我在这儿！虎在那儿！”他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又使自己与老虎的距离增加了几米远，可是人们仍从他的伤势和张永金的惊险报告中，对几米地以外若无其事的受了伤的老虎平添了几分畏惧。他们把钩子绑在一根长长的棍子上，钩住张定维的衣服，一点一点地把他扯过来，其余的人把虎叉捏得紧紧的，胳膊伸得长长的，以备老虎扑来，谁也不敢冒失地放上一枪。张定维在用木棒和青藤临时制作的担架上，没被抬出一里地就不行了，临终时刻他没有忘记告诉侄儿张永金：“人少了不行，要得百多个！”

第二天，人们在草草安葬张定维后，一时间无法凑齐百个猎手，勉强组织了六十多人的猎队，在许连新、谭玉全、黄云祥、张永金的带领下，分执明晃晃的虎叉和灌足弹药的火枪，互相“提醒”对方莫做第二个“张定维”，各自有恃有恐，一路有说有笑，浩浩荡荡地开到炭扒湾，展开了第二轮打虎行动。

中午时分，精英猎队以其特有的灵敏嗅觉，在距离昨日战场约1500米处，追上了两度负伤的老虎。在一个不大的山土尚 上，老虎正侧卧在地舔着伤口，身边是一张破碎的青麂皮，那麂头和麂脚顽强地连接在一起，地上零乱地散落着略粗的骨头和残肠败肚。尽管人们为避免惊动老虎而尽力憋着粗喉大嗓，但仍然止不住夹杂着恐惧和惊奇的唏嘘啧喏，如同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扰乱了老虎的宁静。老虎慢慢地站起来，大虎牙碰了碰没有瞑目的麂头，环视着弧形包围的猎队，仿佛是向人们展示“百兽之王”的生存法则。当它从猎人们举枪挺叉的咄咄之势中，感觉到浓烈的复仇和利欲气氛时，发出一声愠怒地长啸，竟使五十多人像受到最后通牒般的警告，不约而同地倒退几步，陆陆续续地打起了退堂鼓，任张永金怎样呼喊，也无法阻止溃散的队伍，把他和黄云科、许连新等七八个意志坚定的人留在最前线。黄云科爬上一棵高大的山毛榉，率先向老虎放了一枪，钢珠像雨点一样撒在老虎身上，老虎的身体出现微微的颤抖，随即发出山崩地裂的怒吼，旋地一跳，跃起两丈多高，扑向前边略处低势的许连新。惊慌失措的许连新怎么也想不到身受重伤的老虎还能劈头盖脑地向自已扑来，只见他胡乱地摆动几下手中的虎叉，一声“救命”还没喊出来，就被老虎扑倒在地，血盆大口紧紧咬住他的肚子。按张老汉的形象比喻，就像一只大花猫拦腰咬住一只大老鼠，把头原地摆两摆，顺势把许连新抛起一丈多高，摔出三四丈远，半空中哗啦啦露出白花花的肠子。余怒未消的老虎四足矗立，长尾上翘，昂头鼓腮，吹须瞪眼，傲视着一齐向许连新围拢的散乱的人群，任凭他们吆三喝四、七手八脚地抬走许连新，不知它是否听到奄奄一息的许连新将死之言：“打不得，莫打嗒（了）！”

当天晚上，按照当地习俗，人们又在鼓锣铙钹的配合音响中陪许连新度过人间最后一个夜晚。三次受伤的老虎在隐隐约约的灯光和音响中，按照自已熟悉的巡视路线，出炭扒湾，下苏家坡，到鱼坪河，已没有追獐逐鹿的力量。早有耳闻的胡海平当晚就在猪圈的矮楼上临时搭个铺，本想给他那头一百多斤的过年猪一点保护。子夜时分老虎蹿入胡海平家的栅栏猪圈，随着它捕食时的跳跃，由竹棍串连而成的床铺被虎背顶得老高，险些把胡海平掀翻下去，高翘摇摆的尾巴尖扫得他满脸生疼，吓得他装死不做声，连大气也不敢出，任它吃饱喝足后向交山而去。

第二天，天未亮，老虎闯进了交山村何士科家的羊圈，把24只羊悉数咬死，但仅用一只作了早餐。随后在人们的严密跟踪监视之中，栖身于交山村蒿子土尚一处岩崖下。

县公安局接到恶虎伤害无辜百姓的消息后，责令双桥公社派出所限期除害。当天下午，全副武装的民警赶到交山村，在当地村民的指引下，在岩崖对面的山坡上，用曾经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快枪（半自动步枪），对着岩崖下的老虎噼噼叭叭打出好些子弹，老虎在原地跳了几下，摇摇晃晃站立不稳，随后头一栽，滚下山坡。

双桥公社以公家的名义出面，剥下千疮百孔的虎皮，以二百元人民币卖给双桥供销社，剔下镶了好些钢珠、铅弹的整架虎骨，以七百二十元卖给双桥卫生院，从中给予张定维和许连新两家各六十元以示抚恤，人民公社实得“八佰净”。那条几处受损、面目全非的虎鞭被公社一名干部弄走，放在盛装苞谷酒的坛子里，一直泡到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末。

因当年的猎手特别是像张永金那样武松式的英雄人物，已寥若晨星，为告别峥嵘岁月，展望和谐明天，怀念那只威武的虎，适逢虎殒几十年，自知拙笔难谱赞歌，惟欲在十八里长峡之巅放声呐喊——虎兮归来！

  搜集整理：王兆平

  单位：湖北十八里长峡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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