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思明

然而，比辛辛苦苦保护几十年后野生扬子鳄种群数量更“骨感”的是自然保护区本身及其功能的极度虚化弱化，以“可有可无”形容其在扬子鳄保护中的地位、区域可持续发展中的地位、推进生态文明建设中的地位特别是直接相关方心目中的地位，可能并不为过。自然保护区的直接目的就是保护自然，工作本身完全没有也不应该有任何经济利益诉求，但落实保护和利益相关方的现实经济利益直接相反，这是自然保护区与其他工作的根本不同之处，也是工作不容易、保护管理难到位的根源所在。因此，这里无意否认当地政府、社会各界和安徽扬子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等，履行职责加强领导、提供支持积极管控减免人类活动威胁、争取就地保护取得实质成效的任何努力。包括上世纪80年代中期曾数次将69只人工鳄先后放养到自然保护点，因为大多不见踪影，没有生成野外种群，到90年代末中止放养（《外滩画报》，2010.12.5），虽然不成功也是积极尝试。2002年国家林业局启动扬子鳄野外放归自然工程，保护区实地考察选择郎溪县高井庙国有林场作为重引入栖息地恢复建设试验地，至2015年累计新建塘坝65座，放归人工扬子鳄11次78条（安徽扬子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调研报告，百度文库2016.10）。2018年，保护区又按2公4母比例精挑细选6条人工扬子鳄放归，每条都配有可识别身份的电子芯片等（《中国绿色时报》，2018.6.29）。但从这次保护区“侵占事件”看，不仅经济开发区一方无视自然保护区的存在令人愤慨，相关决策者、推进者当然有他们的不对，各负其责，但保护一方几近无为而治的管理也令人咋舌。

这个经济开发区自建设开始就涉嫌占用自然保护区，时间长达10多年，保护方不可能没有足够的时间做工作，本身权限不够难能制止可以向上反映，总有发挥作用解决问题者，可实际上若不是卫星遥感发现并在“绿盾”自然保护区专项监督检查和中央环保督察中浮出水面，一切都还在不知不觉静悄悄中。不知道当年开发区“三通一平”填埋整地时有无扬子鳄栖居，如果有那就是一方通过生境占用间接伤害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一方竟然见死不救，问题更严重了。侵占的是调整后的保护区核心区，鉴于调整时范围确定、三区划分慎之又慎，总不能说又划错了，这一区域或植被条件很差缺乏隐蔽场所，或水位不稳定不能保证扬子鳄正常栖息，或被居民区包围扬子鳄难以长期生存，开发区可以根据需要随便占。大家都知道的是核心区管理最严格，禁止任何人进入，何以能够承接经济开发区，即便涉及实验区和周边敏感区域的开发建设，也要评估对保护区功能和主要保护对象的影响，因为生态系统的连通性，开发建设影响会迅速扩散放大殃及别的区域，而绝不仅仅限于直接占用范围。是近3平方公里面积小、无足轻重吗，媒体以“相当于400多个标准足球场”形容面积之大，其实看近年全国自然保护区统计名录，面积3平方公里及以下的保护区有270多个，约占总数的1/10，包括山东山旺古生物化石国家级、辽宁长海海洋珍稀生物省级、广东三水水生野生动物市级、江西牛田古樟群落县级自然保护区；而以总占地4.17平方公里（核心区2.54平方公里、实验区1.63平方公里）计，全国面积4.17平方公里及以下的自然保护区有330多个，况且“侵占事件”以核心区为主，岂有不重要、想占就占的道理。

安徽扬子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只所以出现开发建设占用者衡占、保护区管理者实际等于没有管理的恶劣情况，除了安徽省纪委监委主要负责同志指出的事件发生，反映了相关责任单位政治意识不强，法治观念淡薄，重经济发展轻生态保护，发展理念存在偏差外，通过上述分析也不难看出，与迁地保护一花独放明显改变了自然保护区就地保护的方向密切相关。一直以来，扬子鳄的迁地保护始终是保护区的中心工作，展示给参观者的、对外宣传的、媒体报道的都是人工扬子鳄的饲养繁育、种群数量、越冬转场及零星野放活动等。养殖场成千上万的人工扬子鳄，年复一年一排排一堆堆在特定场所游水、晒太阳，一日三餐食来张嘴，冬天乘车昏沉沉去暖房过冬，春暖花开再兴冲冲归来，不仅和保护区更大范围自然生境没有任何关系，野生扬子鳄和野外产卵还要收集回来进行人工饲养、人工孵化，显著制造了保护扬子鳄无关野外生境的自我意识和社会认知，随之便是自然保护区地位的一落千丈，不仅升高社会性开发自然保护区的预期，更麻痹保护工作者自己陶醉、迷失于迁地保护，从而也没有真正把自然保护区当回事。包括事件中反映开发的是扬子鳄湿地生境，补进来的是没有水体的山坡林地，难道地方主管部门、参与方案设计论证的专家学者还不知道扬子鳄生活在有水地方，根本的问题是大家心目中自然保护区于扬子鳄保护已经形式远远大于实质。如果不搞或不专注于迁地保护，而是以自然保护区理想、信念心无旁骛地开展就地保护，努力维护野生扬子鳄及其产卵的自然属性，人类活动干扰多扬子鳄生境退化，就勇敢面对积极减免新的干扰，消解促动生境退化关键因子，创造自然恢复的必要条件等，通过这些实实在在的工作，使区域自然生态得以改善，野生扬子鳄可以充分实现其自然对策，十年八年看成效。届时，不说野生扬子鳄分布更广、数量更多，起码有稳定发展的良好预期，让自己和社会大众确信自然保护区真正是扬子鳄须臾不可或缺的幸福家园；“侵占事件”中的双坑片区如其功能区名称一样被看得很重，标识显著，宣传到位，生境适宜，扬子鳄星星点点可见，相信情况会大不一样，如果还会发生今天的“侵占事件”，那就真是奇葩中的奇葩了。

自然保护区特别是以野生动物为主要保护对象者，对其代表性物种进行以野生种群自然繁衍生息变人工饲养繁育为特征的迁地保护，标榜的是以人为力代替自然力，和自然何以要保护及保护预期完全相反，路径复杂曲折，不但置野生动物于痛苦境地，耗费大量人力财力等保护资源，而且因为野生变家养非野生动物本能和自愿，存在人强行抓回来在人工环境下养、养了死、死了再抓的恶性循环，主动消耗、减少本已濒危的物种野生种群数量，也深度干扰、简化所在生态系统，打乱野生动物种内、种间关系和繁衍生息自然秩序，致使濒危的更加濒危，“保护”没能使这些物种及其生境真正受益反受其害。而即使费九牛二虎之力人工饲养繁育成功，取得人工种群优势，放归自然却普遍困难重重，大熊猫、丹顶鹤莫不如此，扬子鳄也未展现乐观的未来，更有几十年来累计放流人工鲟苗600多万尾可中华鲟濒危情势未有任何好转。野生动物几千万年上亿年的自然演化，深深打上了轻易不可更改的自然密码和烙印，我们保护的就是传承着祖辈基因和性状的作为生态系统一分子的自然种群，只要免于猎杀，生存环境好转，人类活动压力减轻，靠自然繁育自生自灭就足够了，根本就用不着行就地保护者再去搞迁地保护，试图以人为力代替、超越自然力进行特别拔擢，使极其珍贵的保护对象和自然保护区事业蒙受不应有的损失。但不仅是安徽扬子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奉迁地保护为神明，全国野生动植物保护、自然保护区建设工程有关规划和绝大多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总体规划，都有野生动物人工驯养繁育事项，规划建设野生动物种源基地、救护繁育中心，要求加强人工驯养繁育等，有关部门也为自然保护区颁发野生动物驯养证，给予相关科研立项和经费支持，也评奖表彰甚至给予很高评价，起到引导和强化作用。自然保护区搞迁地保护形成了气候的已经很多，涉及的物种不少，但这终究不是自然保护区的追求，更不是野生动物的归宿和濒危物种除困解危的良方，而是一笔淹没理想光芒、掣肘向着光明的负资产。

保护自然的人最应该相信自然，管理自然保护区的人最应该看重自然保护区，否则在以人和经济建设为中心的社会环境里，我们何以有号召力和吸引力，何以展现自然保护区不可取代的地位，何以对得起千千万万的自然对象物，何以为地球生命支持系统的良好性做出永不磨灭的贡献。寄望自然保护区战线，能以这次中央环保督察安徽扬子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侵占事件”整改问责为新的起点，真正站在践行生态文明生力军、保护自然排头兵高度，回归自然保护区的崇高价值追求和历史使命，不仅划建、管理自然保护区，更让自然保护区入驻自己的心田，心无旁骛落实就地保护，激情守护保护对象自然性，给社会带来全新的视角、想法和可能性。要想自然所想、听自然所诉、急自然所急、解自然所难，不要再几十年一贯制，轰轰烈烈搞形“自然”而实“人工”那一套，错把问题当成绩，更不要和商业利益挂钩，枉费国家、地方、社区、公众和我们自己爱护自然、保护自然、奉献自然的一腔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