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飞鸟自由之身(修改版三)
陶思明
又如扩大繁育补充自然种群的需要。这当然也为社会所乐见,许多物种之所以步入珍稀濒危行列,就是自然种群数量和历史时期相比少了很多,栖息地还在损毁退化,猎杀也没有完全杜绝,人们担忧物种的兴衰演替、看保护是否取得了成效,最容易考察的就是其种群规模、结构的动态变化。所以,保护界不断就一些物种的分布及种群现状进行调查监测,从分析种群变化趋势到试图精准掌握个体数量,希望从中得出某些结论。但是,物种自然种群分布及数量的变化,不是离开生境也即分布区自然生态系统变化和人类活动影响的孤立事件,不把人类活动压力减下来,区域生态系统自然性保不住,足够大且安全的适宜生境仍旧短缺,实现自然对策的条件不充分,已经变少的种群数量就难以恢复到适当水平。所以,野生动物种群数量是一个综合指标,分布区收缩、个体数减少所反映的生态系统退化、生境丧失和人类活动威胁加大(包括直接捕捉、猎杀)等深层次问题,不是简单化直奔个体数,人为想增多就能增多或增多后就能万事大吉。
如丹顶鹤,在为避免更严重生境破坏丧失和捕猎伤害而着手建立大批自然保护区初期,就其野生种群规模和自然繁衍水平看,维持种的可持续性并无风险,特别是直到现在也没有听说丹顶鹤自然繁殖能力有所下降,出现自己不会求偶、交配、产卵、孵化、育雏的现象。按照保护就是努力找准并切实解决影响自然对象物的突出问题,坚持有什么问题就解决什么问题,什么问题突出就着重解决什么问题的思路,我们只需积极管控、化解各种有威胁的人类活动,把丹顶鹤从繁殖地到越冬地整个生境链网上的栖息地维护好、恢复好,同时杜绝猎杀,就是对它们最好的保护,而完全不需要通过野外抓捕成鸟、取回鸟卵开展人工驯养繁育,进行有异于自然繁衍的数量擢升。就是那些种群数量最稀少的物种,其复兴希望和工作方向也还是在自然生境保护和人类威胁管理上,显著扶强自然力。而绝不是抛开了生存环境,直接以野生动物为工作对象,罔顾其自然对策,以巨大的人为力代替神圣的自然力,试图通过人工驯养繁育求得种群数量的增加。那样,即便一时增加了,没有野外生存条件,最终也和没有增加一样。
朱鹮野生种群从保护起步时7只,发展到现在突破1000只(中国新闻网,2014.5.5),人们误以为人工驯养繁育在其中起了多大作用,经常作为典型范例,用来支持物种保护中的人工驯养繁育活动,甚至在水生生物自然保护区搞白鱀豚、江豚迁地保护、人工驯养繁育的一些人员,也表示他们从朱鹮种群数量大为增长中得到启发和实践依据,从而对迁地保护、人工驯养繁育信心满满。其实不然,据见证保护历程的陕西汉中朱鹮自然保护区资深工作者路宝忠同志回忆,当初他们就是在朱鹮巢树下24小时监护,保护卵和幼鸟的安全,同时采取措施鼓励农民不在朱鹮活动和觅食的稻田使用农药、化肥,并恢复天然湿地3500多亩,封山育林4万多亩,在巢区栽植高大树木3000多株(经济日报,2013.12.24)。从这段话里,找不到朱鹮保护最初也是最困难时期,曾有过人工驯养繁育助推物种复兴的任何蛛丝马迹,跃然纸上的全是针对性管控各种可能的人为干扰因素,恢复退化生境,确保朱鹮在安全、富饶、宽广的环境里依其自然对策繁衍生息。
因此,历史地看朱鹮保护中的人工驯养繁育,应该是有了可靠自然种群后,在各地自然保护区驯养繁育各种野生动物成风的浓厚“保护”氛围影响下,逐渐发展起来的。作为印证,《中国朱鹮》(中国林业出版社,2001)一书记载,陕西朱鹮救护饲养中心成立于1990年,到1998年人工种群存栏53只,其时经过17年野外保护,自然生境里“朱鹮巢区由1处发展到10处,累计产卵72窝236枚,出壳169只,成功出飞129只”。现在,朱鹮自然和人工种群数量都有增加,但人工种群同样面临更多疾病和如何回归自然的问题,只能以再建野化放飞基地等措施应对,费时费力、效果难彰。如2004至2006年,在洋县华阳镇两年连续放飞23只,只成活13只,以目前与自然种群等量齐观的人工种群规模计,何时才能放完,又能成活多少。
也许人们在自然保护区大力效仿、推行野生动物人工驯养繁育,还从野生植物保护中一些珍稀濒危植物通过人工引种培育增加种群数量、扩大野外分布,进而免于物种灭绝的迁地保护实践中得到某些鼓励。如人工繁育、移栽百山祖冷杉、天目铁木、羊角槭、华盖木等野生植物,只要植物能成活、形成一定规模的种群并可维持更新,逐渐融合进局地生态系统或作为建群种促进生态系统演变,应该就算成功了。古老物种普陀鹅耳枥,上世纪50年代时仅在浙江丹山普陀岛留存1株,危在旦夕。后来经过科研试验突破人工种子繁育、扦插育苗、组培育苗等技术难关,现在人工种群已超过1万株,并发展了一定数量的野外种群(中国绿色时报,2014.10.28)。从1株到1万株,个体数量大增确实令人兴奋,为实现人工种群到自然种群、人工扩繁到自我繁衍,使普陀鹅耳枥不再濒危,打下了基础,赢得了时间。
但是,植物和动物在生物学特征和生态习性上有很多不同,人工驯化(养)繁育的可能性、难度和可靠性也有不同,人们常说四旁植树栽花种草,没有说四旁养猎喂牛或遍布野生动物,也反映了人认知植物、动物特点以及处理与植物、动物关系的差异。如绿色植物是自养生物和生态系统的生产者,在光照条件下吸收光能、同化二氧化碳,合成有机物质供给自身和其它生物利用,并释放氧气,其中除限制因素水、温度外,太阳光和二氧化碳一直很丰富;能够结种子并保存或进一步延长休眠期,待下种后仍然会呈现“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景象,或以根、茎、芽等构件营养体进行无性繁殖;植物个体不能运动,营固着生活,生境范围小。即便如此,野生植物人工引种、迁地保护也还是难度不小,驯化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如三峡工程建设中,为保护分布区仅限于库底而行将淹没失去的疏华水柏枝、荷叶铁线蕨等特有植物,有关研究单位模拟分布区江岸砾石沙滩、江水涨落有序等生境特征,确保迁入地的成活,之后还要寻找适合这些植物生长的野外环境并人工植入,使它们真正回归自然才能繁盛起来。
而动物则是异养生物和生态系统的消费者,通过自己迁移寻找食物,生存竞争激烈,生境范围大,不确定因素多,加强了野性,并演化出反射、本能、学习、推理等植物所不具有的行为要素,大多情感丰富,人就是动物的一员。因此,野生动物人工驯养繁育一般比野生植物有更大的难度,有史以来人类成功驯化的植物种类显然比动物种类多。中药材生产中动物药其来源动物的野生变家养,也明显比植物药其来源植物的野生变家种困难,对于解决动物类药材市场供应短缺问题,行业内一直感到困难比较大。如麝香是有芳香开窍特殊疗效的传统名贵中药材,也是香料工业的重要原料,产麝香动物林麝、马麝、原麝野生资源趋于枯竭后,麝香就一直有价无市,人们设想驯养繁育麝源动物,几十年来却没有实质性突破。同时,植物引种驯化、迁地保护后如果不想继续人工化,那么放弃管理任其自生自灭就是了,可动物是张口货,怎好任人工种群自生自灭,城市里流浪狗、流浪猫引发同情,但没有流浪植物一说。所以,在野生动植物保护中,还是要注意人工培育扩繁野生植物的经验,难能完全适用于野生动物。
那么,自然保护区争相开展的丹顶鹤人工驯养繁育,对丹顶鹤自然种群数量的消长变化到底是什么贡献呢?水有源、树有根,人工驯养繁育野生动物不是凭空而来,在子一代形成可靠繁殖能力前,毫无疑问所有存栏个体、繁殖卵均取自野生。只有人工子代形成可靠的繁殖能力,人工驯养繁育不再消耗自然种群,并且子代的子代能够和自然重新结合,那才算对自然种群有所贡献。然而一路走来直到现在,许多人只津津乐道人工繁育丹顶鹤取得成功,但没有人能给出真正意义上的真实情况,大多只不过是抓捕野生成鸟人工养起来,把繁殖卵从自然巢取回人工孵化代替亲鸟孵化而已。不是自然繁殖地的保护区还没有这个方便,原因是丹顶鹤自然种群不可能在越冬地和迁徙经停地有繁殖行为,野外没有繁殖卵可供取回,其人工繁育就只有一个希望,即等待由抓捕野生成鸟而建立起来的人工种群,在当地自然环境和人工饲养条件下可以配对产卵、成功孵化、育雏的那一天。
因不能确保世世代代只习惯于野外生存繁衍、享有广泛飞翔自由和南来北往远距离迁徙等一整套自然对策的高等动物生命体,在被人为强制转为笼舍圈养、人工饲喂、常年固守一地,告别天地生境转换,不因季节和栖息地而变化,打乱最基本的生命节律、失去最宝贵的生存尊严后,个个都能大随人愿高高兴兴地成活下来,也不能保证本该由繁殖鸟在自然生境孵化的卵,经由人取回进入孵化器后都能孵出小鸟并育成。而各保护区只要开了人工驯养繁育的头,为尽快取得人工种群数量上的优势,都极有可能借鸟类集群繁殖、越冬、迁徙停歇之便,出现不计成本而“抓了死、死了再抓”的现象,反复抓捕成鸟、取回鸟卵以建立人工种群,抓捕、取回时还会有鸟和卵的过程性伤害损毁。照此推算,基于自然保护区的野生动物人工驯养繁育及人工种群的建立,对自然种群原已曲指可数的物种,是不可承受之重。
丹顶鹤,从北到南以保护繁殖地、迁徙停歇地、觅食地、越冬地生境良好性为己任的那么多自然保护区,都在规模化开展人工驯养繁育,时间上从几年到几十年,以几十年为多,数量上有的几近千只,成活且存栏在养从几十只到几百只。目前,稳定分布在我国的丹顶鹤数量,自然保护区人工种群数可能显著超过自然种群数,可以想象在成就这一伟业的几十年岁月中,多个自然保护区或齐头并进、风雨兼程,或继往开来、争相追赶,该有多少本来平安无事的野生丹顶鹤,无味地牺牲在并非坦途的人工驯养繁育上,有多少亲鸟产出幼鹤的机会被扼杀而不能为传宗接代做出贡献。按照“自然最好”的原理,如果这些丹顶鹤和卵一如既往仍以自然状态处在自然环境里,自由活动的活动,迁徙的迁徙,婚育的婚育,孵化的孵化,成长的成长,可以增加多少繁殖机会和新生个体,这个损失是效率低下的人工驯养繁育补不上的。何况人工驯养繁育又多以建立不迁徙种群为目的,即使想野放也难能飞走,何来自然种群从人工驯养繁育中得到了补充。
实际上自然种群不但没有得到补充,反而因为人工驯养繁育抓捕野生成鸟、从野外取回繁殖卵、建立不迁徙种群等,影响的不仅仅是当事鸟和卵,也不光是抓捕、取回过程中各种人为胁迫,连带着对供体自然种群整体上会产生逐多不利影响,包括没有安全感,重新选择生境和再筑巢的风险,种群结构破坏、繁殖力下降等。如有人在回应从野外取回繁殖卵人工孵化,对丹顶鹤自然繁衍有无不利影响的担忧时,曾不无诚恳地说这只是从鸟巢已有卵中偷偷取回1枚,丹顶鹤发现卵少了后可以再产1枚补上空缺,根本不影响自然繁殖。但同样的人,在另外场合却也不无坦白地表示,丹顶鹤一个繁育期也就产2枚卵,人偷取其卵会对丹顶鹤形成巨大干扰,有的发现卵丢失后悲痛欲绝,有的愤怒弃巢而去,即使有再产卵行为的,也因为再产卵的质量大不如前而难能孵化出幼鹤来。想想看,丹顶鹤是有生物学特征、生态习性和丰富情感的野生动物,一个繁殖季节产多少卵从其生物学规定性,卵在母体从无到有再到产出的过程亦不可能简化,后一种说法是否更真实些。我们行如此保护之法,里里外外对丹顶鹤自然种群的影响该有多大,有无加深了其濒危程度,也未尚不可审视一番。
再说人工种群,就算驯养鹤稳定进入子代繁育阶段,真正的丹顶鹤人工种群业已建立,也下决心用以补充自然种群。可是自然环境与人工环境、野生动物自然生存模式与人工驯养繁育模式及其各自对鹤心理、行为的影响毕竟各有不同,实践中要把逼迫熟悉了人工环境或从没接触过自然环境的丹顶鹤人工种群放归野外,使之成为自然生态系统的有机组成部分,并非人们想象的“指向哪里就打到哪里”“一切行动听指挥”那么容易。人工驯养的实质就是要使丹顶鹤脱离供体自然种群和自然生境,在逐渐适应人工环境中改变其野性,人工繁育的鹤更从小就在人工环境里长大,没有学习到食物捕捉、社群生活、生存竞争、飞行路线等野外生活知识技能。这正是“空中的鸟,当你展翅蓝天中,宇宙就大了”“笼中的鸟,当你安于供养时,自由便没了”。丹顶鹤等野生动物人工种群深度依赖“人”,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要切断人和它们业已建立起来的密切关系,驱使其回到野外依自然对策生存发展,颇有些“请神容易送神难”了。至于有媒体报道说,人工丹顶鹤“幼鹤在成熟后能很快融入到野生鹤群中,从而极大地补充丹顶鹤的野外种群数量”(江苏网络电视台,2014.7.4),实属见鹤生情过于乐观,或有意褒奖此项工作,鲜有实例予以支持。
黑龙江扎龙自然保护区为了放飞,采取雏鹤在人带领下学习飞行,希望适应之后能自行离开放飞群体与野鹤生活的“放飞逃逸”和把繁殖配对的丹顶鹤放到野外,希望其新生幼鹤可以与野鹤一起生活、迁徙的“散养”两种方式,进行丹顶鹤人工种群的就地野化。即使经过如此精心设计运作,效果仍然有限,有人写到每年放10只,成活约半数,雄鹤圈不到地盘只有飞回来求助于人(运涛,2007.12.12)。现在可能有进步,但放飞仍然是一件大事,2013年4月14日国家有关部门在扎龙举行丹顶鹤野化放归活动,也还是放了10只,而且目的也只是希望其当年繁育的幼鹤能加入到野生丹顶鹤队伍。在吉林向海自然保护区也曾有放飞的雄鹤不敌野生雄鹤,打斗受伤后又飞回保护区的情况。更多自然保护区还未如扎龙、向海那样积极行动起来放飞,有的正在扩充数量,对野放没有体会,但相信迟早有一天想放飞的时候,大体也会面临同样窘境,放与不放都是问题。这不独是人工驯养繁育的丹顶鹤,人工大熊猫、扬子鳄等莫不全是如此。事实表明野生动物生命的庄严,并不容许人类以爱护为标签肆意“折腾”。
综上所述,说开展人工驯养繁育可以补充自然种群,改变丹顶鹤等保护物种数量上的濒危局面,至少到目前尚未呈现真实性。可以衡量的指标是,黑龙江省野生丹顶鹤数量由2000年500多只增加到现在的800余只,主要是七星河、挠力河流域和兴凯湖保护区增加较多(黑龙江省林业厅有关调研报告,2013)。这一说法表明地处松嫩平原乌裕尔河流域的扎龙自然保护区,打算通过人工驯养繁育增加野生丹顶鹤数量的努力,正变得乏善可陈。另据报道,扎龙已累计野放丹顶鹤近300只,近年繁殖期野外调查丹顶鹤数量也在300只左右(新华网,2014.8.1),这等于面积达2100平方公里、拥有松嫩平原最广阔自然湿地景观的扎龙自然保护区,在其最主要野生动物保护对象丹顶鹤的保护上,居然进入“自产自销”模式,而全然不见了本底值。江苏盐城丹顶鹤越冬种群数量,上世纪九十年代在673~1128只之间,2000年以后徘徊在447~801只之间。在东方白鹳秋季最大集群地吉林莫莫格,东方白鹳的数量也由过去的500多只下降到不足300只。丹顶鹤、东方白鹳人工驯养繁育存栏数和不迁徙种群数量在这些自然保护区大量增加的同时,最应该得到自然保护区呵护而稳定发展的丹顶鹤、东方白鹳的自然种群数量,却都在下降。
出现这样严重不符合预期的情况,与自然生境遭遇越来越面广量大、危害程度加剧的人类活动威胁有关,但保护界慷自然保护区珍稀濒危物种个体汇聚之慨,以保护者身份打着保护的牌子,大行建立野生动物人工种群和迁徙物种不迁徙种群的人工驯养繁育,绝脱不了干系。历史经验早就表明,意欲通过野生动物人工驯养繁育扩大自然种群数量的想法多事与愿违,美国曾人工饲养繁育旅鸽,结果旅鸽灭绝了;日本为了恢复朱鹮自然种群,捕回野外仅存4只进行人工繁育,最终也失败了。前事不望,后事之师,我们要借鉴,在试图走人工驯养繁育扩充野生动物数量之路上格外小心。爱物及乌人之常情,但保护面对的是一个个鲜活生命,事关物种延续重大问题,必须更加讲究科学,保持必要的理性和克制,防止出现揠苗助长和过忧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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