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飞鸟自由之身(修改版五)
陶思明
比较起来,自然保护区开展野生动物人工驯养繁育,真正实质性发挥作用而心血没有白费的,是在保护区旅游业的开拓上。如无论通过野外抓捕成鸟、取回繁殖卵人工繁育,还是确有自繁自育,只要建立了丹顶鹤等鸟类人工种群的自然保护区,旅游景区一年四季都能看到屈居各式圈养设施和有限半放养模式的实体鸟群,生而自由之鸟受束缚管教的严厉程度、参展的数量规模、受到近距离频繁干扰的情况,比起许多动物园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自然保护区借群鸟荟萃在种类和数量上的优势、初入人工驯养尚未消磨蚀退的野性优势、拥有开阔场地的空间优势,训练出动物园不曾有过的丹顶鹤等鸟类飞行表演优势,想籍以愉悦游人,有的还组织丹顶鹤去外地展演,提供上门服务。鸟类之外其他类人工圈养野生动物,大体也都无一例外身处旅游景区,逼迫与游人接触,参与非出自本能和意愿的娱乐活动等。
在自然环境中,野生动物大多呈现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可寻的情景,最常见的也莫过于时隐时显、若即若离的样子,有些说是种群其实个体间比较离散,更有独处者。所以,一般情况下人并不能经常和近距离接触野生动物,大型物种、珍稀濒危物种就更说有若无、难能见到。旅游景区特意为游人开辟,局地自然性下降,游客你来我往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与静谧自然背景大相径庭,就更不会有野生动物成群结队站台供游人细致观赏,候鸟亦不可能为了同时满足各景区游人观赏的需求,在繁殖地也越冬、在越冬地也繁殖,或常年固守某一景区成为留鸟。这是自然界有异于人类社会的秩序和奥妙所在,人们只能通过日常随机观察、参加专业科考活动、目的地旅行、动物园参观等,以弥补人与“自然”间实际存在的距离,增加对野生动物的了解。
但现在的自然保护区,只要有野生动物不幸进入其人工驯养繁育体系,就成了毫无自然对策可以施展的俘虏,谁也休想逃脱圈养樊笼、离开人的视野自由自在的生活,即使最轻巧机灵的鸟儿,别说迁飞离去,在低矮狭小的笼舍中简单飞一下都困难。于是,自然保护区旅游景区就充斥着这些完全不同于自然界的景致,人的意志力全面掌控中的野生动物,被一堆堆、一群群置放显要处,试图成为做大做强旅游业的一道靓丽风景,又可冠以科普宣传的名分,还能向着合理利用资源促进保护解释,真可谓一举多得。只是难为了这些脱离自然生态系统、不能以自然模式生存的野生动物,它们会有焦虑等难言之苦。人类追求自由和幸福是永恒的话题,对罪犯的惩罚首先就是以监禁限制其自由。可是同样追求自由和幸福并且得到人类社会刻意保护的野生动物,到底何罪之有,身陷囹圄的同时还要给游人带来欢乐。
黑龙江扎龙自然保护区是候鸟南北迁徙的主要途径和停歇地,记录鸟类296种,绝大多数为夏候鸟,鹤类中丹顶鹤、白枕鹤、蓑羽鹤行繁殖,白鹤、白头鹤、灰鹤作迁徙停歇。依照自然背景,扎龙冰天雪地的冬天不可能有鹤留住,它们早就迁飞到南方长江中下游湖泊地带和沿海滩涂湿地越冬去了。然而现在则有所不同,丹顶鹤等人工种群,不得不屈服于人的意志力和受困于人工设施,“忘却”了季节变化、“丢失”了迁徙基因,长年“厮守”不是越冬地的扎龙。并被作为由头开发了冬季旅游“雪地观鹤”项目,吸引各地摄影爱好者和游客来扎龙观赏世界奇葩“鹤舞雪原”,感受与丹顶鹤亲密接触的快乐(中国新闻网,2014.1.22)。扎龙正在推进五千人生态搬迁工程以保护“丹顶鹤的故乡”,为解决搬迁村民生计而计划打造的北方特色旅游产业链中,首选项目仍是“雪中观鹤”(新华网,2014.8.3)。
江苏盐城湿地珍禽自然保护区地处北亚热带和暖温带交汇带,自然景观为淤泥质平原海岸湿地生态系统,候鸟迁徙通道地位突出,已记录鹤鹳、雁鸭等鸟类400多种,每年迁徙期仅鸻鹬类鸟就达300多万只。越冬鸟类也有近百万只,丹顶鹤就是最引人注目者,盐城因此有“丹顶鹤的冬都”之誉(《丹顶鹤》,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0)。既有“冬都”就有“夏都”,待北方天气转暖后丹顶鹤自然会到水草丰美、天气凉爽的夏都栖息并生儿育女。然而现在的盐城,丹顶鹤人工种群早就告别迁徙,不论繁花似锦的春季、果实累累的秋季还是炎热潮湿的夏季,只能在冬都旅游景区为它编织的笼网中“一蹲到底”,这样一个优秀的迁徙物种,被旅游扼杀了艮古以来的迁徙习性。
盐城湿地珍禽自然保护区旅游景区基于丹顶鹤的旅游项目,也整体上被纳入当地旅游业发展体系,盐城旅游部门向社会推荐的“清凉、激情、欢乐夏日”乐活盐城一日游、二日游热门线路,均有“壮美观鹤赏鹿游”项目,说的就是夏天在该保护区“与仙鹤共舞、观仙鹤群飞”,其次是在大丰麋鹿自然保护区“赏麋鹿奔腾、解读传奇历史典故”(盐城旅游信息网,2014.6.4)。盐城保护区还被怀疑以粘贴翅膀等方式控制尚未圈养的东方白鹳,使其形同木偶一样成为旅游景区动弹不得的活道具,对游客趋前照相等近距离频繁干扰无法作出任何本能反映,令人唏嘘不已。景区(东段)的划设也未避让鸟类迁飞咽喉要道,外环游道更涉及鸟类敏感生境,一些专家考察后提出景区只设内环游道或于秋冬季节关闭外环游道及东段区不宜建观鸟台等建议。
在我国各种保护地主要功能定位中,自然保护区从一诞生就宣告为保护各种自然对象物免于遭受更大开发破坏而建立和管理,比起风景名胜区和森林、地质、湿地等自然公园来,不是典型旅游目的地。但许多有区位优势和景观条件的自然保护区,当地政府和保护区都有合理利用景观资源提供旅游服务、创造经济效益的诉求,倾向于积极开发旅游景区、培育旅游市场。而山高水长、鸟语花香、清新空气、芬芳泥土等自然景物所衬托的生物多样性,和社区传统质朴、各具特色的文化多样性,就是自然保护区极具吸引力的“风花雪月”。因此,不少保护区已发展成为人们体验自然、愉悦心情、增长见识的好去处,促进了当地经济社会发展,也宣传了自然保护和保护区事业。
从世界看,各国建立自然保护区除保护自然本体外,也都包含有作为精神文化生活源泉供人们以可持续方式观赏、享用自然风物的目的,并认为和其他各种形式的利用相比较,是对自然生态不利影响最小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自然保护区条例》亦规定,经批准可以在自然保护区实验区开展参观、旅游,管理机构在不影响保护的前提下,可以组织开展参观、旅游活动。因此,在自然保护区有控制地发展适当的参观、旅游活动,完全符合国际通行做法和国家有关法律法规,不但和一些自然保护区所在地历史背景与现实相吻合,如许多保护区或其部分区域兼有其他保护地命名,或在建立保护区之前就已经有旅游活动,更和当今深受环境污染之苦的人们常到郊野与自然交流,吐古纳新、赏心悦目,开创生态消费新时尚、新境界的社会潮流相契合。
所以,一般来说没有人反对自然保护区在保护优先、落实保护的前提下,依法开展符合保护要求、生态影响较小的参观、旅游活动。并且保护界也始终会认为,在以自然生态系统和野生动植物为代表的荒野景观资源愈来愈稀缺的今天,自然保护区不仅是生物多样性发生、发展的源泉,生态系统服务的奔涌之地和野生动植物的幸福家园,而且要勇于承担促进人文发展的社会责任,成为以“自然存在”丰富人们精神文化生活的自然课堂,为全社会树立并发扬光大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的生态文明理念贡献其之所长。一个生物多样性丰富、生机盎然同时也有人文脉络的生态区域,光荣地成为自然保护区担当保护自然历史重任的同时,也有一个立杆见影的后果,就是依法依规这也不让开发那也不能建设。那么,因地制宜开放一定区域供人们走一走、看一看、听一听、悟一悟,总还是可以的,“自然”由“人”主动保护,不可能一点人性化安排都没有。这不仅为人文社会发展所需要,也符合许多保护区的自然-社会-经济复合生态系统背景和自然保护区履行科学保护的价值追求,强调保护生物多样性并不意味着要排斥文化多样性,两者较大程度上存在着互利双赢的可能性。
可是,当着自然保护区把丹顶鹤等保护物种仅存无多野生个体中相当数量的极重要成员,以笼网兽舍相加长期禁锢旅游景区,向着旅游看点装扮推介,使“仙鹤”之尊沦落为“阶下之囚”并“游街示众”,大自然馈赠全人类天使般的“美丽与自由”,成了自然保护区各显神通、随意扼杀的“私产”时,负有维护这种“美丽与自由”神圣职责的自然保护区该当情何以堪!特别是以丹顶鹤等迁徙鸟类及其生境为主要保护对象的自然保护区,在其繁殖地、越冬地及沿迁徙路线各主要节点早已体系化布局,资金投入、人力资源、基础设施等保障条件陆续到位的情况下,保护却一直没有多大起色,丹顶鹤自然种群数量不增反减。如果没有证据证明这种保护颓势,与人工驯养繁育并最终用于拓展旅游不无关系,具有远大理想抱负的自然保护区又该如何面对未来?其科学合理性、人与自然和谐性、社会必要性何在,是保护与发展双赢了、单赢了还是会全盘皆输,很值得认真考察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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